又甜又苦的桃子

村口那棵歪脖子桃树，不知活了多少年，它一半枝桠伸向天空，另一半却几乎垂到地面，像被无形的重量压弯了脊梁，每年六月，树上便挂满又大又红的桃子，远远望去,像是悬着一盏盏小灯笼。

祖母最懂这桃子的滋味，她总是挑最红最软的那个，轻轻一掰，果肉便分成两半，露出深红的核。“喏，尝尝，又甜又苦。”她说这话时，眼睛眯成两道缝，仿佛在诉说一个古老的秘密，我咬下一口，果然，先是蜜糖般的甜在舌尖炸开，接着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苦，从舌根慢慢泛起，最后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,竟分不清是甜是苦。

后来才知道，这桃树是曾祖父种的，那一年饥荒，他饿得啃树皮，发誓要是能活下来，定要种一棵果树，后来他活下来了，便从三十里外扛回这棵桃树苗，第一年结果时，他咬下第一口桃子，泪就下来了——甜的是活下来的庆幸,苦的是饿死的亲人永远尝不到这滋味。

父亲年轻时想砍掉这棵树。“占地方，果子又卖不上价。”他挥着斧头就要下手，祖母坐在树下一动不动：“要砍树，先砍我。”父亲愣住了，斧头“咣当”一声掉在地上，那天晚上，祖母第一次讲了桃树的故事，父亲听完,默默地把斧头收进了柴房。

大学那年，我失恋了，躲在房里不肯出来，祖母什么也没说，只是端来一盘桃子，我赌气不吃，她就坐在床边，自己慢慢吃着。“这桃子啊，又甜又苦，就像人这一生。”她望着窗外，“没有纯粹的甜，也没有纯粹的苦，甜中有苦，苦里藏甜，才是真滋味。”

去年秋天，祖母走了，送葬的队伍经过桃树时，父亲突然停下脚步，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，我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，那一刻我忽然明白，这棵树从来不只是果树，它是一个家族的图腾,承载着四代人的记忆与情感。

今又六月，桃树依旧果实累累，我带着女儿回家，父亲正在摘桃子，小丫头踮着脚尖要够最低的枝桠，父亲一把抱起她，摘了个最红的塞到她手里。“慢点吃，”他说，“这桃子又甜又苦。”女儿咬了一口，小脸皱成一团：“爷爷骗人，明明是甜的！”

我和父亲相视一笑，有些滋味，需要时间来品味，就像这桃子的味道，年轻时只尝得到甜，要等到生活给了你几道刻痕，才能品出那深藏的苦,以及苦过之后更悠长的回甘。

夕阳西下，桃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，我忽然想起祖母的话：“人这一生啊，就像吃桃子，甜的时候别得意，苦的时候别丧气，最重要的是，永远记得分享你的桃子，因为甜味分给人会加倍，苦味分给人会减半。”

又甜又苦的桃子，又笑又泪的人生，那棵歪脖子桃树依然站在那里，结着永恒的果实,等着每一个愿意细细品味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