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缺口处的人性暴动，论开窍背后的牺牲叙事

常听人说这孩子“开窍了”，语气里浮着一层轻薄赞美，学业跃进，事业顿悟，乃至于人情通达，处处显出机灵，大约就要被贴此标签，这“开窍”云者，在中国世俗智慧中俨然已成通天的终南捷径，甚至被视作人格突然拔节的铁证，然而历来赞誉者从不曾追问：这窍究竟是何人所开？如何开法？而更紧要者——开窍背后的牺牲与异化，究竟值不值得？

开窍极似一场意识的手术,刀锋所向正是天然的蒙昧与混沌，未曾开窍者，世界在他们眼中尚是一幅未分割的绵延图卷，虽混沌却有真味，虽蒙昧却存天真，而被强行“开窍”者，则如婴儿被骤然抛入符号与规则的冰冷河流，从此必须按社会模具重新铸造感知与思维，原来不过是把棱角磨平，让鲜活的心灵适应僵死规训的过程，竟被冠以“开窍”之名，实在大谬，悟得此道，则知所谓开窍，无非是从“为人”的完整性中切割出一块合乎时宜的碎片而已。

其中最为惨烈的,莫过于情感的开窍，人本是情感丰沛的生物，以纯然直觉与世界共振；待到情感一旦“开窍”，便学会了揣摩对方眼色，开始将深情厚意兑换为有效社交资本，于是喜怒再不形于本色，爱恨全化作可计算的投资回报，这不是开窍，是情感的商品化屠宰，鲁迅曾谓“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”，情感开窍便是将人生最宝贵的真诚情感先行毁灭，再教人对着废墟鼓掌。

开窍更深藏着知识权力的暴政,开谁之窍？依何标准？无非是依掌握话语权者的模子浇铸新魂，乡野小儿的自然智慧在城市精英眼中只是待开之“窍”，边缘族群的生存经验于主流视野亦为蒙昧待启，开窍遂成为思想殖民的美名，是用一套价值观歼灭另一套价值观的文明暴力，被开窍者从此丧失以自己双眼看世界的能力，只能透过别人的镜片凝视变形后的自我，沦为精神上的附庸。

那些被盛赞为早早开窍的人,往往最早遭遇存在的虚空，他们用过早到来的“明白”换走了体验生命中朦胧、笨拙与痛苦的权利，宛如未经历风雨却已凋敝的花朵，人之为人，宝贵处恰在于那些未被“开”的窍，那些尚存混沌、留有疑问、容得下矛盾的地带，人性的深邃，永远藏在意识照亮不了的晦暗之中；灵魂的重量，恰恰系于那些拒绝被轻易“开窍”的固执与笨拙。

不如守卫某些“不开之窍”，容许一部分自己永远停留在未被文明规训的野性状态，或许才是对抗异化、保存人性完整的最后堡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