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朵不肯离去的乌云

每个人心里,大约都住着一朵乌云，它不似暴雨前漫天压境的深沉，也不像雷声中翻滚奔腾的暴烈，它只是一朵，孤零零的，不大不小，就那么悬在你精神世界的半空，天气晴好时，它几乎隐没在湛蓝的背景里，让你误以为它早已消散；可一旦风起，凉意渗入，它便悄然浮现，投下一块移动的、灰蒙蒙的阴影，让你无论走到哪里，都携着一小片属于自己的阴天，我心中的那一朵，它的名字，叫“未尽之言”。

它成形于多年前一个寻常的午后,我与一位至亲之人，为一件如今想来微不足道的小事，爆发了激烈的争执，话语如同利箭，带着我们都不明所以的狠厉，射向彼此最柔软的地方，在一阵摔门的巨响中，我愤然离去，将那人的呼喊与满室的狼藉一并关在身后，我以为那只是一次寻常的争吵，如同夏日骤雨，来得快，去得也快，我甚至盘算着，过几个小时，等气消了，再买点他爱吃的点心回去，一切便能烟消云散。

命运没有给我这个“过几个小时”的机会，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，将我那“回去之后”的设想，永远地定格成了“未完成时”，那些哽在喉头、未来得及说出的和解的话语，那些盘踞在心、未来得及消散的怨怼的情绪，就在那一刻，被骤然凝固，升腾，汇聚成了我头顶这朵永不消散的乌云，它是由悔恨、是由遗憾、是由无数个“如果当初”的假设凝结而成的水汽，沉重得滴不出雨，却也无法被阳光蒸发。

自此,这朵乌云便成了我生命里一个沉默的同行者，在成功的喜悦时刻，它的阴影会轻轻掠过，提醒我这份快乐无法与那人共享，让狂喜中多了一丝涩味，在寂静的深夜，它更会低低压下，让我在梦中反复重温那个离别的场景，一次次试图修改结局，却一次次在惊醒后面对更深的虚空，它让我的快乐无法纯粹，也让我的悲伤无法彻底，它不像巨大的灾难那样将我摧毁，却用一种持久的、弥漫性的湿冷，浸润着我情感的每一寸肌理。

我曾试图驱散它,我尝试用忙碌的工作将它掩埋，可在午夜空闲的电梯里，它依旧在那里，我尝试用喧闹的聚会将它冲淡，可在曲终人散的归途上，它的轮廓反而愈发清晰，我甚至尝试用理性的分析去解构它，告诉自己生死无常，非人力所能左右，可理性在情感面前，往往是那样苍白无力，我懂得所有的道理，却依然过不好被这片阴影笼罩的生活。

直到许多年后的一天,我读到一句话：“遗憾不是错误，遗憾是影子，证明了光的存在。”我怔住了，不由得抬头望向心里那片天空，那一朵乌云，依旧悬在那里，但这一次，我忽然不再想着如何去驱散它了，我长久地凝视着它，第一次试图去理解它的构成。

我发现,那乌云里，不全是苦涩的悔恨，它里面，也封存着往昔无数的温暖与欢笑，是那份再也无法重现的亲密关系唯一的、扭曲的遗存，它的存在，固然投下阴影，但那阴影本身，不正证明了曾经有过炽烈的阳光吗？那份“未尽之言”所带来的永恒缺憾，恰恰反向印证了那段关系的厚重与不可替代，若是不曾深深在意，又何来这久久不散的云翳？

我仿佛豁然开朗,这一朵乌云，或许本就不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污点，而是我生命画卷的一部分底色，它教会我珍视当下，教会我言辞的重量，教会我在拥有时尽情拥抱，在告别时好好说再见，它让我变得柔软，也让我更加深刻，它是我背负的十字架，却也是我前行时，一枚沉重的、独特的勋章。

我与我的这一朵乌云,似乎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解，它依旧在那里，天气变幻时，我依然能感到那份熟悉的湿润与阴凉，但我不再与之对抗，不再视它为敌人，我只是允许它存在，如同允许天空有晴亦有雨，它是我历史的一部分，是我之所以为我的一个隐秘的注脚。

原来,真正让我们成熟的，从来不是忘却那片阴影，而是终于学会了，带着那一朵不肯离去的乌云，继续在人生的旷野上，走下去。